翻滚的聖晶石

走位飘忽,口味也飘忽

【也青】问剑

l 双剑客paro 本文没有法术攻击只有物理攻击,但是神棍是要当的,不然我就编不下去了

l 拿着原作剧情xjb改,狗血俗套与私设一起乱飞

l 一发完结3w,能看到最后的朋友,我谢谢你们(鞠躬



阳春三月向来是个热闹的季节,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人间盛会熙熙攘攘。只是这热闹一多,就难免容易过剩,对于舞刀弄剑的江湖客们来说,火药味一旦漫上来,甭管是茶香氤氲还是道门清净,那可统统是要抛诸脑后的。

“二位爷,消消气消消气,小本经营不易,这样我做不了生意啊……”茶铺主人身板瘦小,看着两个怒气冲冲的大汉在自己的摊子里打得乒乓作响,一脸欲哭无泪。木棚本就简陋,受二人兵刃交击所震,积在茅顶上的经年老尘扑簌簌地落下来,罩了铺内茶客满头满身。一时间人影杂乱、怨声连连,不消半刻,满棚的人就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部分见怪不怪的还抱着手臂站一旁看热闹。摊主看得发急,眼一闭心一横就往上冲,“你们停一停哇——”

预想中的刀风剑气还没袭来,他就感觉自己一头撞上了什么东西,睁眼一看,视野里突地多出一大片藏青色的布料。一个形貌落拓的青年道士微弓着身站在他面前,背上负着一把似是乌木制成的长剑,正呲牙咧嘴地捂着胸口哼哼,“嘿,个头不大劲儿倒不小,可撞死我了……”他胡乱地揉了两把,把本就宽大的道袍前襟弄得更加皱巴,然后像是缓过来了,抬眼向上方某处一瞥,又拖着懒洋洋的调子向不远处两个激斗正酣的人喊道:“两位老兄,就算要打架也好歹出去找个不碍事的地方打啊,刀剑无眼小心误伤无辜!”

“要你多事!”那两人正斗得上头,打定主意要把他人相劝当耳旁风,略占上风的那一个还得空回了句嘴,“牛鼻子背着把木剑也敢出来逞英雄,趁早到镇上扯个幡子烧符驱鬼去吧!”

那道士听了这刻薄话倒也不恼,只是转身按住摊主的肩膀,低声对他说:“老板,你也别急,待会儿自然有方法让他们停手。只不过你可能要破费着点儿了。”

“道长,这……”摊主不明所以,听了这话险些真哭出来,道士又拍拍他后背以示安抚,另一只手向后去够自己背上的剑。还没等他手指碰到剑柄,只听茶棚顶上轰隆隆传来一声闷响,最粗的那根横梁毫无预兆地塌了下来,直直砸向棚中躲闪不及的两人,眼看着就是一场头破血流之灾——

唰。一线寒光并着一道墨影几乎同时从空气中划过,嗤嗤两声未落,下坠的笨重圆木却硬生生转了势头,向一侧空旷处斜飞出去,又咚的一下撞上棚外一棵大树,就此悬停在半空,场面甚是奇特。

“唉,又把系带弄断了,这都第几根了……”道士似是有些懊丧地小声嘟囔,一边不紧不慢踱上前去。只见一玄一素两柄长剑同时刺穿了坚硬的木质,竟是将其钉死在树干之上,露在外面的半截剑身余力未消,犹自微微震动。他袍袖一挥,像是不费吹灰之力般将二剑拔了出来,也不管身后轰然落地的巨木,只将自己的那柄斜倚身侧,仔细端详起手中的另一把剑——这居然是套着剑鞘一起掷过来的。鞘面装饰并不华丽,古朴雅致的纹路里透着一股清逸之气,剑末垂下的朱红流苏又恰到好处地缀出一点张扬意态,吞口处刻着两个隽秀挺拔的瘦金小字“风鸣”。

“好剑,好字。”道士赞叹出声,捧剑越过两个张口结舌、狼狈万状的斗殴者,径直走向围观人群中一位青色衣衫的年轻公子,“兄台,还你的剑。”

那青衣公子也在一众受扰茶客之列,但全身上下半点灰也没沾上,仿佛刚刚那一场尘土飞扬的骚乱都被他隔离于身周三尺之外。他没有束冠,只将靛色的发丝随意一系,柔顺地搭在肩头;白净的面孔上一双弯弯桃花眼,眸光自锐利眼梢倏而一转,唇角再一勾,便是一个十足讨人欢喜的温雅微笑,偏又带着三分玲珑狡黠,让人明知难以捉摸,却也不由得心生亲近。他接过佩剑系回腰间,又向道士略一拱手,“道长好身手。敢问如何称呼,师承何门?”

“身手不敢当,见笑了。小道王也,出身武当。”

“原来是武当的王道长,久仰大名。在下复姓诸葛,单名一个青字。道长的修为,我可是相当钦佩啊。”

“诸葛兄说哪儿的话,我不过就是一介无名小卒而已。”王也微微一哂,“要说久仰大名,又怎么能比得上年纪轻轻就声冠武林的武侯派大公子。”

“望剑识人,道长厉害。”诸葛青眼中笑意更甚,“我本以为出家之人远离尘俗,没想到消息竟如此灵通。看来道长此番下山,也是要来这罗天大醮一试高下?”

“倒也不是。说起这个,我还有一事相求。”王也话音一顿,原本懒散低垂的眉眼静静抬起,让他的神情变得突然有些严肃。“诸葛兄,能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寻了处僻静之地,诸葛青先行站定,笑吟吟开口问道:“王道长,这里总没人了,你要找我商量的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王也停步转身,眉头紧锁,好似在进行某种激烈的天人交战。他张张口,又忍了忍,如此反反复复两三次,才终于下定决心,用一种异常诚恳的语气说:“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莫名其妙。但无论如何,能不能请你不要参加这次罗天大醮的比武?”

诸葛青也不再笑了。他歪歪脑袋,狭长的眼底透出点好奇般的神情,微翘的嘴角却流露出一丝玩味。“为什么?”他问。

王也没有答话,却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眼神。面前人一瞬间爆发出一股精明又危险的夺人气势,让他觉得再与诸葛青对视,自己藏着的那点秘密非被挖出来不可。只可惜,下一刻他就被对方抛来的问话惊得防线全失,

“其实你一早就知道那根横梁要掉下来,我说的没错吧。”

“呃,那茶棚年久失修,少不了有霉湿虫蛀,我就是那么一猜……”

“王道长,你瞒不了我。”诸葛青打断他的话头,“你我都是一样。修剑,亦修术;算天,亦算人。”他轻笑一声,“若是觉得我连同类的气息都感知不出,那你也未免太过小瞧我诸葛青。”

“唉……”王也忍不住捂起了脸,“我就知道,只要招惹了你,迟早变成这样。”

“也用不着急着后悔,”诸葛青背着手转到他面前,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得逞笑意,“你的理由,我可以不问;你的要求,我也可以答应。只是相应的,你也要满足我开出的条件。”

“什么条件?”王也此时已彻底陷入被动,只好硬起头皮任他宰割。

诸葛青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一手轻轻按上腰间佩剑。金属锵啷一响,风鸣便已出鞘,利刃如雪练般倾泻而出,在暖橘色的斜晖下粼粼地闪着光。

“陪我打一场。”诸葛青说。“就在这里,使出你的全力。只要你赢了,我就答应你。王道长,你的剑可是世间难寻的真货,千万别教我失望。”

王也沉默片刻,忽而闭眼无奈一笑。只这一笑,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郁积在眉宇间的慵懒倦怠尽数散去,本就英挺深邃的五官平添一股飒然疏朗之气;再次睁眼之时,他温吞散漫的眼神里蓦然生出一份摄人心魄的专注来,微驼的背脊也已挺直,仿佛从一根扶不起的老藤瞬间变成一棵傲然临风的松柏。那柄黑沉无锋、因此被错认为木制的奇特长剑此刻正握在他手中,剑尖斜指地面,他步伐微错,便成了一个最为常见的起手式。

“正好,我其实也挺想和你打上一场。就如你所言,你可要信守承诺。”

“那是自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话音未落,诸葛青的身形便化作一道青雷,携着闪电般的剑光向对手奔袭而去。王也举剑来格,“当——”剑刃相交之处迸射出星星火花,两人手臂俱是一震。诸葛青手上未停,嘴上也没闲着,“道长,你手中之剑也并非凡铁啊!”

“专心点行不行,说要打的可是你!”王也将他的攻势一一挡下,尚有余力开口表示不满。两人就势再不多言,一个步法轻捷如流水行云,剑风凌厉,招招进逼;一个身形凝立如渊渟岳峙,看似守多攻少,却丝毫不落下风。太极剑法阴阳圆融、质拙厚重,在王也身周布下一张如封似闭的绵网,诸葛青深知他柔劲难缠刚劲内隐,不再与他回回硬碰,倒像只灵巧的鹞子似的在他剑势之外游走,瞅准空隙精准进击,誓要将他那份沉稳淡定撕出一个口子来。脚下蒲草随着两人动作大片大片地倒伏,竟是以这场交锋为中心辟出一片浑圆空间,局中剑气纵横、金铁交鸣,在杳无人迹的空谷荒地里震出连绵不绝的嗡嗡回响。

诸葛青一剑指出,突然收了招,摇摇头说,“不打了,没劲儿。”转身作势要走。王也一愣,赶紧上去扯住他,“你这人怎么回事,讲不讲信用的?”

“先不讲信用的可不是我啊,”诸葛青回头睨他一眼,又祭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方才使的是太极剑法,但剑意之中分明与武当根基有微妙不同。若不使出真本事,你我怕是三天三夜也难分输赢,又有什么意思?”

“你这……唉,眼光真毒,”王也三番两次被他戳破心事,面上简直要挂不住,只好长叹一声承认,“的确是我的不对。我寻常剑路守御有余强攻不足,又大半被你看破,再这样打下去,无非是比谁气力更长而已。”他垂眸望向掌中剑,喃喃念道,“我只是真的不想用那个……”

“那你还打不打?不打我可走了。”

“别,你那轻功一出,我可真拦不住。”王也放开诸葛青,缓步退到十数尺之外。诸葛青持剑当胸,摆出一个攻守兼备的姿态,等着对方重整架势,可王也纹丝未动,只是低低说了一句,“我只出一招。接下来的这一招,你还是不要看清为好。”

时间和空间在那一刻骤然压缩。一个尚不及消散的“好”字仿佛无限被拉长,明明说话人隔着几步之遥,话音却恍如近在耳边。诸葛青错愕地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王也的剑尖已然虚虚抵在他心口,而他的刃锋离王也的颈项仍差三寸。

怎么可能,这如何可能?他明明已经封死了对方所有的来路,可那剑尖却如同鬼魅一般,从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毫无窒碍地逼至他身前!

“怎么样,现在总算可以答应了吧。”

带着点疏懒笑意的问话让诸葛青从巨大的震惊里回过神来,他抬眼一看,王也不知何时已收了剑,才终于想起胜负已分。他稳住心神,向对方微一颔首,“是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这就对了。”王也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又恢复成初见时那副瘫软如泥的模样,好似刚刚全身散出的凛冽剑压不过是一场从未存在过的幻觉。他拢起袖子向诸葛青躬身一拜,“我信你会遵守诺言,咱们就此别过。”

“等等,我还……”诸葛青刚想挽留,只见面前人噌地一下倒纵出三丈远,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那裹着道袍的身影已经半隐在群山遮掩之下,还遥遥冲他喊句,“山长水阔,后会无期——”

什么人啊这。

诸葛青被这形似耍赖的行为弄得失笑,却意外地并不觉得讨厌。这表面惫懒又深藏不露的道长,还有那奇诡快绝、一招定局的剑技……

“王也,有意思。”他含笑低语,随即闭上双眼,修长的手指缩入袖中,轻轻捏了个诀。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话本里说的故事固然老套,却自有其颠扑不破的道理。

“就是真的很没新意……”王也语带感慨,也不防备,就这么空门大开地闲瞅着树林暗处几个鬼鬼祟祟的蠢动人影。人影似是察觉了他的视线,迟疑片刻,终于放弃潜行,直接向他身侧扑了过来。眼看几样兵刃就往王也身上招呼,还没等他提剑迎上,半空中突然传来咻咻几道破空之声,紧接着便是人体摔落的闷声痛呼和兵器坠地的杂乱声响。王也毫不客气,上去一下一个,统统用剑脊敲晕,然后直起身来头痛不已地看向那位仗义出手的“义士”——还能有谁,自然是手中把玩着几颗小石子,笑得一脸狡诈的诸葛青。

“王道长大意了啊,几个小贼也能让你困扰成这样?”

“我当然不是因为小贼,”王也恨透了他的明知故问,“诸葛青,你怎么还要跟来?”

“我当然要跟。”诸葛青答得理直气壮,“白天你我相斗之时,我就发觉有人在旁窥伺,那时情况未明,你走得又急,也就无暇细说。”他也不理会王也“嗬,怎么还怪上我了”的碎语,又继续说道:“如今看来,这些人想必盯上了你身负的秘密,这种贪劣之徒留着也是多余,不如就此斩草除根。”

“不用。”王也瞥了一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几个黑衣人,厌恶的神情里隐有一丝不忍,“都过去了这半天,该传的消息早就传走了。现下这批不过是用于试探的弃子,放着不管便是。”

他转身快步离去,诸葛青不徐不疾地跟在他身后,“道长这是准备回武当?”

“回不成。从我下山的那刻起,就已经被师门除名。”王也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我现在麻烦缠身,也没什么去处,你就别再跟着我了。”

“那不如让山人给你指条明路?”诸葛青脚尖轻点,人已飘然掠至王也身前,随手一指,“向北。”他满意地看着对方猛然抬头,“京城首富,燕畿王家。你是那家数年前上山访道的幺子。”

“你留着力气干什么不好,非要来算我!”王也简直气结,“就不能跟你这种人交朋友,没秘密啊!”

“道长说哪儿的话,我不过是与你投契,想来帮忙搭把手罢了。至于秘密嘛,我也有看不透的,就好比你那个剑……”

“打住打住,算我怕了你了,你想跟就跟吧。”王也彻底放弃了挣扎,脚上加速,好像这样就能甩掉背后那洋洋得意的狐狸似的,“我早知这一趟要惹上麻烦,却没料到这麻烦一惹就是俩……”

 

平心而论,诸葛青胡搅蛮缠的时候虽然十足像头成精的狐狸,平素处事却一如他的名门出身般端方得体,人又机敏周全,让这趟原本危机四伏的旅途轻松了大半。王也嘴上不说,心里早已服软,睁只眼闭只眼便默许了他的同行。两人一路打打闹闹,倒也相安无事。

抵达京城的那一日,王也一向云淡风轻的脸难得有些阴沉。诸葛青跟着他默不作声地穿街走巷,远处大宅的朱瓦白墙刚露一角,便见前头带路的人脚步一滞,扣着剑的指节也不自觉地绷紧。

“气氛不太对劲。”王也紧盯着人声喧嚷的街市,眉头扭作一团,“寻常摊贩根本不会有这种精光毕露的眼神。我被除名之事在观中极为隐秘,按理不会这么快就传回家中。看来只能是那些人……”

诸葛青抬手示意他收声,随即闭目屏气侧耳细听。“呼吸声作不了假,他们多数行的是习武之人的吐纳方式。老王,你所料不错,确是探子。”

王也惊佩地看他一眼,“这你也听得清。我还以为你只来凑个热闹,没想到挺有一套啊。”

“家学驳杂,基本功而已。不过现在这个情形确实有点难办,”诸葛青摸着下巴陷入沉思,“公然动手肯定是不行,若要顺藤摸瓜,人手又嫌不足……”

“说起人手,我有个兄弟倒可以一试。”王也走向一旁冷清无人的货栈,在斑驳磨损的柱子上费劲地刻着什么。诸葛青成功被勾起了好奇心,凑上前去问他,“诶,你兄弟不该都在刚刚那所大宅里么,还能有什么兄弟?”

“原来你这狐狸也有料不到的事,”王也终于画完那个形状古怪的云纹标记,转头冲他咧嘴一笑,“自然是个拿钱办事的兄弟。”

 

刀客张楚岚的名头自罗天大醮之后便在江湖传得沸沸扬扬,诸葛青虽对他早有耳闻,得见真人却还是头一回。他年纪很轻,笑起来一脸的油滑痞气,圆溜溜的黑眼睛看起来尚有些稚气未脱,却从里面漏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神色来,与他的年龄颇不相符。他狐疑地看了诸葛青一眼,开口便问王也:“道爷,你是怎么跟这位武侯派大少爷扯上关系的?”

“我怎么跟你扯上的关系,就怎么跟他扯上的关系。”王也答得含糊,张楚岚却立时露出个乖觉的了然神情,沉吟片刻道:“你这个情况比我之前遇上的复杂,却也没那么凶险。我这儿有几套提案,你看……”

诸葛青见他哑迷打得辛苦,笑笑起身正欲回避,王也却按住他的肩,“不必。”又向张楚岚点头,“他也知道,你直说就行。”

“好吧,我是无所谓。”张楚岚摊摊手,“这第一个法子最是简单,把他们要的东西给他们便是。”他用刀柄触了触王也搁在长凳上的剑,“你会找上我,无非是觉得我俩同病相怜。只闻其名便可让整个武林趋之若鹜的无上秘籍,在我这里是本刀谱,在你那里是部剑法。可要我说,这些个什么狗屁秘籍根本就没有掖着藏着的必要,如果不是真的拿不出,我恨不得把它弄得人手一份才好。也多亏了罗天大醮,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相信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刀谱,我爷爷传给我的,除了这张撕不破扯不烂的天生厚脸皮,也不过是一把勉强能用来杀鸡的破刀。”他还真的扯了扯自己的脸,像是用力过猛般嘶了一声,简直不能更浮夸,“怎么样道爷,身外之物,交了一了百了啊。”

“我要是能选这个法子,也就不会来找你了。”王也沉声说道,“无论如何,我有我不能外传的苦衷,这条路行不通。眼下这个状况也是我自找的,只是祸不及家人,这些随时会发难的威胁非得除掉不可。价钱什么的都好说,这个数你看够不够。”他屈指比了个数字,张楚岚伸头一看,露出个坏笑来,“这不太行吧,你上次在龙虎山下踹我那一脚我还记着呢。”

“你怎么还挺记仇,”王也白他一眼,也不推拒,抱着手臂闲闲一靠,“要加多少,自己看着办。”

诸葛青从旁看着两人讨价还价,觉得今天的王也实在是很不一样。平时的他虽然晃晃悠悠没个正型,却全然是个剑者模样,那双温厚而沉静的眼睛好似一方清澈的湖,无论向其中投入明锐的剑影还是笑谑的石子,那坦荡的湖底都一一宽宏纳入怀中。可眼下那片湖却像是被风雨所扰,表面波澜骤起、光影浮动,虽然同样真诚无欺,却令人再难辨得清深浅,这才想起他也是惯见商海的巨贾之子,自有一番手腕与计较。

真是奇妙,诸葛青想,原来像王也这般磊落率真、表里如一的人物,也会在不同的场合、不同人面前,露出如此不一样的眼神。随后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好笑,这才认识几天,凭什么就笃定别人只能以一副表情示人了。等他把这点不着边际的飘忽心思收起时,另两位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正紧张地讨论着什么重大问题,

“……埋伏的暗探其实不难打发,棘手之处在于摸不清幕后黑手。如果不能从根源截断,处理了这一批,还会有下一批继续出现。只是时间紧迫,我也难保准确……诶道爷,你不是个神算么,起一卦看看到底是谁在捣鬼啊。”

“卦不算至亲,这我算不成。”王也面露无奈,张楚岚仍不死心,“都什么时候了,就不要讲那些神神叨叨的算命规矩了吧……”

 “不是规矩,是限制。”诸葛青从旁接话,“术数并非无所不能,卜算也需付出代价。‘至亲’只是一种代指,若所问之事对术者自身过于重要,代价也会难以估量,弄不好就会有性命之忧。”见两人齐齐看他,眼睛一眯便勾过王也的脖子,“怎么样老王,要不要我帮你算这一卦?就凭我俩的交情,吐个两口血差不多能解决问题。”

“你可别……”王也没好气地去掀他的爪子,也不知是让他别算还是叫他别贫。诸葛青放开他坐直,一本正经地慢悠悠续道:“哎,其实我的血也挺矜贵的,犯不着为这种小事拿来浪费。”他转向张楚岚,眼中已现出势在必得的笑意,“张老弟,你只管用你的手段搞定暗探。三天之后,背后主使的真实身份我定给二位准信。”

 

三人约好接头方式,张楚岚便先行离去。王也不想回家抛头露面,只得与诸葛青一道在街头闲逛。为避人耳目,他换了一身普通武人的布衣短打,斗笠压低遮住半幅脸孔,剑也不好好背了,只用早已绷断的系带胡乱缠了几道,就这么顺手往肩上一扛,看起来活脱脱是个陪着富家少爷进京游玩的粗人保镖。诸葛青倒是一派悠闲自在,从珍宝古玩一路溜达到虫鱼花鸟,最后还找了间酒肆坐下,拍拍桌子对王也发出个邀请:“老王,喝两杯?”

“不喝,我一杯倒,得耽误正事。”王也瓮声瓮气地说,诸葛青也不跟他客套,拿来酒杯自斟自饮。这家店卖的酒是出了名的醇香浓烈,小半壶还没下肚,他双颊已然泛起一丝微醺的薄红,晕开的眼波在眸中盈盈流动,因为酒热而扯松了点领口,半遮半掩地露出片白皙的胸膛来。王也坐在他对面有口难言,感觉自从遇上他起欲言又止的次数比前半辈子加在一块还要多,暗想这人是不是道中贫瘠过于寂寞,到了繁华之地就憋不住这股风流劲儿了。更恼人的是,这般恣意纵性的撩拨情态放在他身上竟显得无比洒落自然,若要出声拦阻,反倒显得自己心有不堪,实在太过难办。他话在肚子里滚了三滚,感觉四周驻足的那些姑娘们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道:

“老青,那个……你脖子上的玉坠不错。”

“嗯?你说这个啊,”诸葛青向前一凑,摸出那玉坠来在他面前得瑟地晃悠,“这可是家传宝物,老王,你挺识货的嘛。”

王也被他这个反应弄得很没脾气,也只好装模作样地看上一眼。这玉坠并非常见的金镶玉质,而是将翠玉嵌入一颗纤细精巧的沉香木扣中,形制设计颇见匠心。玉石通体鲜绿澄透,若论成色确是一块好玉,但并没有长年摩挲带来的油润质感,要说这是名门世家代代相传的宝物,蒙蒙别人可以,懂行的王也可是不信的。但这都不是重点,他就手将玉坠塞回对方衣内,又不动声色地把那领口拉个严实,这才暗自松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问:“老青,不是我不信你本事,你这也折腾了大半天了,到底准备怎么个办法?”

诸葛青起身结账,露出个令人更觉不妙的高深笑容来,“我答应之事从不食言,你尽管放心。走,跟我去个地方。”

事实证明,在被坑这一点上,王也的预感总是很准。现在他正身在一处笙歌袅袅的烟花之地,一只胳膊箍住诸葛青半个身子,看似亲密无间实则咬牙切齿地在对方耳边用气声嘶吼:“我说,我是被逐出武当了,可我还没还俗!”

“道长,既已重回尘世,入乡随俗又有何不可。人间软红千丈,处处皆是修行啊。”诸葛青不慌不忙地从他禁锢中脱出,上前一步便被淹没在迎上来的活色生香里,时有“青哥”“阿青”的银铃笑语传来,中心那人就这么众星拱月般被簇拥着转到一架屏风后面,还不忘回首冲他粲然一笑。

王也觉得自己整个被卡在了画楼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活像一尊表情狰狞的铁面门神。偏偏那人临去前还相当体贴地请一旁的少女关照一下这位“初来乍到的朋友”,现在他只好对着别人的殷勤款待边赔笑边敷衍,目光死死盯住那架屏风,恨不能在幕布上烧出个洞来。过了仿佛有一辈子的时间,引发这尴尬情景的罪魁祸首才悠然重现,王也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勉强按捺住当场将人暴揍一顿的冲动,扯着对方的衣襟闷头就往外走。

“哎哎哎,老王,老王,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诸葛青见他一副要将人拖进暗巷料理的架势,赶忙赖着步子卖乖讨饶。王也放开他,鼻子里逸出一句冷哼,“完事啦,动作还挺快。现在消遣够了没?”

诸葛青乖巧点头,态度良好得像个低头认错的小学童,“够了够了,下次不敢了。”

“下次我再信你的邪,就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写。”王也凉凉一笑,看得诸葛青心里发毛,赶紧作出让步,“接下来去哪儿全部你说了算,我就跟着你走,绝不说半个不字。”

王也得了他这句话,也不好继续发作,瞪他一眼抬步便走。他不爱热闹,依着自己的性子找了一处幽静茶楼,在二楼窗边坐了,斟上两杯清茶,就这么沉默不语地望着窗下来往的行人发呆。

诸葛青有点受不了这种异样的安静,努力想找个话题缓和一下沉闷的气氛。他轻咳一声,说:“张楚岚这个人我看挺不简单。老王,你是怎么跟这么一个与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认识的?”

“你说他啊,”王也淡淡开口,“他可是个举世无双的惹祸精,不管是他去找麻烦,还是麻烦找上他。”他顿了一顿,语气微带苦涩,“至于我,也就是一个自找麻烦的傻瓜蛋,只不过我找的这个正巧与他的重叠,大概可以称得上是难兄难弟吧。”

诸葛青目不转睛地看着王也黯淡的眼。“老王,你还从来没有完整跟我说过你出现在龙虎山脚的来龙去脉。”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王也摇头浅笑,“算了,事情既已尘埃落定,现在说与你听,应当也不算欺天。而且此事也与你切身相关,放你一人不明真相,我也确有不是。”他喝了口茶,从头开始讲起,

“罗天大醮半月之前,我算了一卦,差点赔上一条命。”

诸葛青的眼睛蓦地睁大。“你……”

“这没什么,关键在我算出的东西。”王也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敲击,“你也该听说过,张楚岚本是个街头混混,因为家传的一部绝世刀谱被全性派追杀,由此为江湖所知。他的爷爷原是龙虎山天师府叛门弟子,当今掌教天通道人的直系师弟,老天师为护他身家性命,特意为他设了罗天大醮这么一个局,想就此名正言顺纳他入门。”

“所以这次从八方前来参加比武的青年才俊,都只是注定被炮灰的局中棋子?”

“不错。”王也随意地晃着茶杯,诸葛青在那清浅的茶水中望见自己的倒影,“而其中关系最为重大的一颗就是你,老青。我在那一卦中看到,你会在比武中与张楚岚对上,老天师为保他晋级会对你使阴,而以你家的能量,势必不会对这蹊跷一败善罢甘休,追查下去,老天师将就此身败名裂。”

“于是你就在龙虎山茶亭拦下我,好让威胁老天师名节的祸因不复存在?”

“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从结果上说,目前也看不出什么异常。老天师依然是德高位重的武林名宿,而张楚岚这个小子虽然没拜入天师府,却靠自己的能耐搭上了官家,专门处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黑白两道都颇有些手段,确实很有一套。”王也叹了口气,“老青,你我同修术理,都很清楚修改未来这种事牵涉甚广,毫厘之差便可掀起滔天巨浪。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这一行究竟是对是错,也不知道除了这一身清静之外还要付出什么……”他抬头直视诸葛青的双眼,“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去参加罗天大醮的目的为何?”

“目的啊……”诸葛青的目光却飘向了头顶天花板的角落,那里有一幅精致的蛛网,一只垂死的飞蛾在其上徒劳地挣动,却无可避免地被越缠越紧。他看了一会儿,才有些怔楞地回望,喃喃问出一个问题,“老王,你可知何为天下至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还有些失焦,一股近乎天真的迷茫神气从他微睁的双眸中漫出来,让他一时间不再是那位智计百出的天才剑客,而只是一个难解困惑的懵懂少年。但这迷茫也只是一闪而逝,王也尚不及眨眼,他的眼瞳便已恢复往日的灵动,脸上也扯出个轻巧的笑来,像是要证明刚刚的一瞬不过是种错觉,“没什么,这是我自己要寻求的答案,与你无关。老王,你不用担心,我的目的其实也算达到了,你没有……没有挡我的路。”

王也那柄非金非铁、看不出是何质地的沉黑长剑此时静静正躺在诸葛青手边,他拂开剑上的缠布,指尖在在圆润平滑的刃边轻轻一弹,便激起一阵奇异而悦耳的振鸣声响。

“无锋无华,大巧不工。果然好剑。”他叹道。

 

三天之后,诸葛青果然如约奉上背后主使姓名,至于来源则笑而不语,只问王也,“你就说信不信我吧。”

“我什么时候不信你过。”王也揉着眉心把写着名字的纸条丢给张楚岚,“老张,喽啰那边什么情况?”

“全摸清了,就等着这阵东风呢。”张楚岚胸脯一拍,满脸都写着胜券在握,“今晚就行动,包您满意。”

是夜,王家豪府灯火通明,所有的家丁护院都全副武装,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在各屋顶暗处仔细搜寻。过不多时,有人大喊一声:“贼人在这里!”随后便有黑影纷然落入庭院。院中人马急忙上前查看,却发现这些夜行人已个个被绑得结结实实,七零八落地摔作一堆,也不知是哪路英雄好汉暗中相助,不由得啧啧称奇,就此引作京城又一怪谈。

第二天天色刚亮,两个说大不大的消息便开始在江湖中传开:一是关西王氏镖局的数家分局一夜之间同时被人掀了门前牌匾,镖旗也一并被砍断,总镖头王蔼气得直跳脚;二是六合剑派掌门陈金魁家的小孙女突然失踪,第二天清早才在后山被人发现,全身上下一点伤都看不出,却被吓得有些痴傻,口中只念一个字:“熊……熊……”

“张楚岚这孙子,心是真的脏。”王也听着别桌客人谈得意兴盎然唾沫横飞,忍不住扶额感叹。

“他这还是顶着你的名字去干的,这笔账合该记到你头上来。”诸葛青还在一旁笑眯眯地补刀,王也已经习惯了他三不五时的调侃,心平气和地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样他们才会彻底把矛头指向我,而不是肆意揉捏我身边的人。不得不说,我这次是对老张刮目相看了。”

“我也对这个人很感兴趣,”诸葛青叼着筷子若有所思,“诶老王,他已经走了么?”

“他说官府近来要有大动作,他公务繁忙,得尽快回返。”

“说起来啊,你给他的报酬又是怎么兑现的,”诸葛青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看你这两袖清风不沾铜臭的样子,之前连饭钱都是我付的……”

“这个容易,”王也老神在在的脸上突然现出个分外调皮的大大笑容来,“我摸到家中老头子书房里,写几张飞钱盖上印鉴,然后再给他留个字笺,要是这票不让人兑,这辈子我都不再出道观一步,他肯定会答应的。”

诸葛青惊得筷子都要掉了,“你……这也行???”

“怎么不行。”王也难得见到他如此吃惊的模样,自觉扳回一城,笑得更加张狂,“我当初可是逃家上的武当山,你以为有多正经啊,坑爹这事我最在行了。”他攀着诸葛青的肩膀,煞有介事地向他挤挤眼睛,“哎老青,你就是大户人家的长子当久了,对规矩太过习惯。怎么样,要不要跟我拜个把子,也享受一下当老弟可以任性妄为的感觉?还有啊,我从老头子小金库里顺了不少出来,这顿就当我请了,也不能老让你破费是不是……”

“不成不成,你饶了我吧。”诸葛青被他这一连串表演逗得乐不可支,半天才缓过劲来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我爹可真不敢要你这么一个大儿子。”

 

酒足饭饱之后,二人并肩向城外行去。四下人影渐稀,王也停步站定,认真向诸葛青道:“老青,有件事我忘了问。我家中新来的三个门客,姓氏都是诸葛,是你们武侯派的人吧?”

“观升萌三人都是家中年轻一代的翘楚,又自小与我亲近,我便请他们来帮点小忙,也能出门历练一下。”诸葛青展颜一笑,“老王,你放宽心,有他们在,谅那些宵小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明白,你这是在用你派中声威为我坐镇……老青,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却如此尽心助我,我真的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现下我准备听从老张的建议南下远行,尽量转移那些人的目标。不知你之后有何打算?”

王也说完他要说的话,就这么诚挚而温驯地凝眸望来。那双眼仍是一片波光潋滟的静湖,湖底清晰而真切地映出诸葛青一人的身影,在他的心弦上叩出一记尖锐又滞涩的碾转回音。他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哑,声音在喉头挤压摩擦,竟带出一种疼痛的快意来,

“老王,你不用把我想的那么无私。你给了张楚岚许诺的报酬,现在我也要来讨我应得的那份。”

这话说得已经几近冷情,可王也连根眉毛都没有动,只是一脸肃正,“你想要什么,凡我能给,绝不吝啬。”

“其实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不用这么如临大敌。”诸葛青微嘲般笑了一下,却不知嘲的是谁,“第一,你此番南下,我要与你同行。”见王也无声点头,又继续说道,“第二,我要你随时随地接受我的挑战。还是那句话,使出你的全力,绝不可以放水。”

王也的表情终于变了。他眉头微皱,像是有些苦恼的样子,但还是坚定地回道,“我答应你。”

“好。这最后一条,”诸葛青垂首亮剑,将腰间剑鞘一解,随手丢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响,“我要你现在就和我再打一场。你应不应?”

王也不再答话,只是默然解开裹在剑上的缠带。言语已经失去意义,这一战终究无法避免。从今往后,还会有无数同样的一战在他们之间似曾相识地发生,而他将再也找不到机会拒绝。

同样的劲气,同样的交鸣,同样刺穿时空的一剑,以及……同样的结局。

王也的剑指向诸葛青心口时,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首战落败时的那种惊惶无措,只是异常平静地低眸望着来剑的钝尖,悄然开口:“王也,你果然是个天生的剑客。”

这不一样,王也却想,诸葛青变得不一样了。他的招式依然矫捷刚劲,指腕依然稳定有力,但他能感觉到,他的剑在迟疑和动摇,他的心在颤抖和悲鸣。

他不再是初见时那个锋芒无匹、心无旁骛的诸葛青了。他的身体毫发无损,但某种无形无迹又至关重要的东西却已被无情斩碎,这对一名剑客来说,无疑是种致命伤。

王也的心自那一刻起深深地沉落下去。担忧,痛惜,还有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愧悔,种种复杂而又酸胀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绞作一团,令他暂时地失去了表达能力,只是怔忡地看着残阳笼住诸葛青整个身子,在他素白的侧脸上染出血一般的颜色。

诸葛青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还剑归鞘,一步一步向着渐沉的暮色中走去。经过王也身边时,还微微冲他一扬头,

“老王,等什么呢。”他说,“我们走吧。” 

 

二人自关内出发,避开官道,专寻偏僻小径一路南行。沿途春色随着风景的变换愈发蓬勃葱郁,马蹄芳草缱绻相逐,身边旅伴言笑晏晏,若非时不时要绕路或动手处理一些尾随的眼线,王也几乎就要相信这是一次与挚交好友策马同游的惬意出行。

只可惜现实并不如人的想象和期盼那般恬美静好。甚至连穷追不舍的骚扰都已在烦恼中退居次席,最大的困局反而出现在自己身边——王也有些苦闷地盯着侧前方比自己快出半个马身的诸葛青。那人挺直的背脊被晨光勾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束成简单发辫的青丝随着马背颠簸轻盈地摇动,他抬起手臂指向不远处一片开阔的空地,笑着向王也回身,“我看那边挺不错的,今晚老时间?”

“都随你。”他也只得如此答应。

 

月上中天之时,有一双人影携着剑光在寂静的荒野中对舞。黑影墨色沉沉,白影银辉灿灿,双影踏着交错的步点默契地进退回旋,在深蓝色的天然幕布上挥洒出流光写意的和谐绘卷。然而好景不长,其中一方气息微见凌乱,身形也略一凝滞,顿时难以力抗另一方的重压,一道银光铮然飞起,如划破天际的流星般一闪而落,就此隐没在晦暗的蒿草丛下。

“老青!”王也顾不得其他,冲上前去查看对面人的情况。诸葛青按着腕子向他一摆手,“不碍事,没伤着。”转头就要去找他失落的佩剑。

“唉你别走,让我看看。”王也强硬地拉过他的手臂,翻开袖子仔细确认没有割伤或瘀痕,才稍微放下心来,“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刚刚那样冒进,如果不是我及时收势……”

“是我大意了。”诸葛青眉尖轻蹙,似是在极力地思索着什么。“你的剑还是这么神鬼莫测,”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我记得上一回你制住我,是在眉心三寸;再上回,是在左肩颈侧;而这回……”他目光落在远处闪烁颤动的纤细剑影上,像是有些说不下去了,“无论我如何防范,你那一招总是能击穿我剑中的破绽。我确实赢不了你。”

是,王也心中比谁都清楚,自己用于致胜的那一招从未改变。可那些破绽……若是从前的诸葛青,剑中根本就不会出现这样的破绽。

“老青。”他斟酌再三,终于艰难开口,“传我这一式的人曾说,剑可杀人,用的却不仅仅是刃。我只能言尽于此,你……别太勉强自己。”

“老王,你不必再说,我都明白。这本不该是存在于人世的剑。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这样的剑。”

诸葛青的声音里透着一缕虚弱的笑意。他抹了把脸,长长地呼了口气,“我没事,只是有点累。明天还要赶路,早些回去休息吧。”

王也却在此时生出一股辛酸的感佩。这便是诸葛青,即便处于如此失魂落魄的状态,也没有哪怕一件事能蒙蔽他清明的慧眼。他看得很准,这的确是不应存于人世的剑。而自己,又是否是不该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这问题太难了,他望着诸葛青俯身拾剑的背影暗叹。活了二十多年,他头一回知道就连信守承诺也可以成为如此煎熬的一件事。

 

剧变发生在一个无星的夜晚。

这一带翠竹生长繁茂,密匝匝的竹林将本就狭窄的野径挤得更加逼仄,不少地方只能踩着空隙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风揺影曳,幽香阵阵,空气中只余足底碎叶发出的沙沙轻响,明明是一派祥和景象,王也却莫名觉得背后有种被毒蛇爬过似的汗毛倒竖感。下一秒,面前猛然有动静袭来,他本能地抽剑格架——

“老王,撤剑!”

一股大力瞬间从侧边撞上他的肩膀,把他的剑撞得一歪,飞来的暗器穿过剑下空档,嗖地一下被身旁人捞在掌中。

“你疯了么!”王也吓得几乎心脏停跳,“你怎么空手……”随后他就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诸葛青的手不知何时已戴上一枚泛着微光的金丝手套,他手腕轻翻,五指微拢,便露出托在柔韧布料之上的一颗诡异圆珠来。

“是机关。”诸葛青极为小心地控制着动作,让仍在急速旋转的珠子逐渐卸去力道,“这并非寻常暗器,不仅外层淬毒,内部还藏有精密机括,一旦经受剧震便会当场爆炸,令人防不胜防。”他冷笑一声抬高音量,“在武侯神机面前也敢使这种阴毒技俩,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诸葛公子听风辨器的本事果真名不虚传。”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我们无意冒犯武侯派,只是想请另外那位把他藏着的东西留下来。还请公子暂时退避,免得多起事端。”

“若我不退呢?”

“那就没办法了,”那声音狂妄非常,“不留东西,便留命!”

诸葛青没有作声,指尖在机关珠表面轻轻一拨,那东西喀地一响,就此陷入沉寂。他一向舒展的弯眉已然凛起,眼底怒意刺骨森寒,

“老王,你都听见了,这帮亡命之徒不达目的誓不甘休。你也不用拦我,无论你说什么,今日我都不会再手下留情。”

他反手一抛,将被锁死的毒弹远远掷出丛外,还没等王也“别轻举妄动”的劝阻出口,他的身形已如惊鸿般掠出,寒光一闪,四周便传来十数人的同声哀嚎。静谧的竹林霎时间整个震动起来,有人惊痛叫骂,有人跌撞奔逃,那道青芒在重重鬼影间锐不可当地穿梭游移,剑尖一抖便是一缕血线飙出,星星点点地飞溅在修竹细叶之上。

片刻之后,林中仍立着的人就只剩下了两个。来袭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无一不是双腕齐断、一剑封喉,而诸葛青的衣衫依旧干净齐整,只长剑刃边隐现一抹暗色,方能显出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电光石火般的恶战。他以剑压住唯一苟活的那个大放厥词的头领,面无表情便要斩下,“既敢做这等下作之事,就早该料到有此一天。等你到了阎王殿再尽情后悔去吧。”

那人全身几处大伤汩汩流血,却仍有气力发出一声嘶哑的狂笑,“诸葛青,你枉称名门正派,其实根本就同我们是一路货色!你也不过是觊觎那部剑法,又有何资格居高临下地惩治于我!” 

诸葛青的剑突然停住了。他的双眼茫然地睁大,紧抿的嘴唇也开始控制不住地轻颤。浓黑的夜幕和惨白的月光将他的视野糊成一片浑浊的灰,他就这么恍惚而无助地盯着剑尖一滴将落未落的残血,任凭那点血迹逐渐化开,在灰色中再加入大块刺目的红……

直到钝物击中人体的沉闷声响将他拉回现实。

是王也。他面色铁青,手中剑重重劈下,那凶徒立时筋断骨折,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相识这么多天,诸葛青是头一次见他对敌人下如此重手,也是头一回听到他如此冰冷而狠戾的声音:“姑且留你一口气在。有本事,自己爬着向你的主子回报去。”

凄风惨月,狼藉遍地。两人满腹心事地离开,半天无人说话,空气僵硬得宛如冻结。诸葛青首先忍不下去了,强打精神挤出个笑来,“老王,你别太在意。我知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不愿杀伤人命,便由我来代劳,也没什么大不了。人在江湖行走,又有谁的剑尖是不沾血的呢。”

一直闷声不吭埋头赶路的王也停下脚步。他没有笑,脸上表情万分凝重,“这一切本是我自己种下的因,那些命债我也不是背不起。我只是……”他梗了一下,抬起头直直望进诸葛青的眼睛,“诸葛青,你不需要为我做这么多,你不值得。”

诸葛青却目光微挪,避开了他的视线。“我值不值得,又岂是你说了能算的。”他用王也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喃喃地说。

自那夜之后,诸葛青再没找王也比过剑。

 

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部分。作为一个自带巨大秘密的人,王也深明其中的道理,也对刺探他人的隐私素无兴趣。无论关系亲疏远近,他总会心照不宣地维持那些有意无意被留出的距离,不去干涉,更不会僭越。

就好比他对待近来行为有些反常的诸葛青。他们白天仍是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只是天色一黑,诸葛青便总是行踪难觅,到了第二天清晨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好似从来就没离开过一样。他去了哪儿、在做些什么,要说不好奇,那肯定是假的。但王也并不打算寻根究底,只要对方不提,他也就抱着这点微不足道的疑虑和一丝不明就里的心焦,日复一日地无动于衷下去——本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

王也今夜大概是第八百遍深刻反思起这个始终不得其解的问题。他脚底十分惊险地踏着几片摇摇欲坠的青瓦,整个后背都紧贴在被清漆浸得光润的桐木外壁上,汗湿的手掌死死攥住窗框,被上面镂空的雕纹印出相同形状的红痕。早该料到的,他恼火地想,这孙子除了去找乐子还能干什么去?他就不该在听见门轴响动时多看那一眼,也不该对那个状似单薄的身影放不下心地跟随,最不应该的是,都看着那人进了门,他居然还鬼迷了心窍般追到这楼头窗畔来,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可这怨气又如此名不正言不顺,别人寻欢作乐实属天经地义,理亏的不还是这个自找难堪的自己?更何况他再明白不过,诸葛青面上谈笑如常,心里却一直很不快活。想到这里,他胸中莫名翻腾的五味才略微被理智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非常现实的纠结——这该怎么办是好啊。

他不敢轻举妄动,一是上来容易下去难,万一不慎失足,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二来这容身之处也很不稳妥,要是弄出响动被人抓个现行,那还不如直接摔下去来得痛快。思前想后,他终于对自己此刻格外浑噩的脑子投了降:来都来了,至少确认一下他安好无事再说。

王也蹭着步子,小心翼翼地慢慢躬身,想从轩窗上端窥见一点楼内的情况。此楼名为落凤,是他跃上房檐之前无意中瞥见的,名字倒是风雅,颇合那人的风格——这都什么有的没的,今天胡思乱想的次数也太多了吧!他简直都要郁卒了,以前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如今这小小一座青楼,竟能让自己的心乱成这样?细汗从他的额头和颈后一粒粒地滚下,也不知是因为动作太过紧张还是心情太过跌宕,他用一种斩钉截铁的气势想:就看一眼,看过就走,一刻都不在这多留。

一寸一寸地,窗内的景象逐渐出现在他的视界里。那是楼内最顶层的一方雅间,布置十分精致考究。铺着贵重绒毯的地面正中置有一张紫檀木制成的长案,而那位轻袍缓带、斜倚案头的闲客,正是此刻令他心神难安的源头。

诸葛青被几个活泼的年轻女孩团团围绕,喁喁细语被旖旎乐音盖过,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在一众窈窕俏丽的女性倩影中间,他的身姿挺拔而俊逸,宛如掩映在群芳丛中的一棵倾倒的玉树。从这个角度,王也只能看见他清秀的下颌与脖颈,但却能毫不费力地想象他浓密的长睫是如何掩起墨玉般光华流转的眼眸,多情的薄唇又是怎样吐露温软而暧昧的话语。他的手随性地搭在案边,手指修长有力,骨节纤细分明;那是王也再熟悉不过的样子,他曾无数次看着这只手执起青锋,在素月清辉之下与自己翩然对舞。而眼下,这只手正伸向前方一只小巧的青瓷酒杯,素净的手指在曈曈烛影中泛出一种汉白玉似的柔和色泽——

咚。

王也的心脏一阵剧烈的收缩,仿佛那白玉般的手指不是在捏起一枚酒杯,而是猛地攫住了他胸腔里跳动的那一拳温热。炽热的血流从那一处争先恐后地泵向头脸,让他耳根发烫、喉咙发涩;但与此同时,一股更加难言的、甚至可以称为畏怖的无力感却像寒凉的夜风一样席卷了他的全身,吹散了他体表的汗意,也让他的内里迅速地冷透。

这又能有什么意义呢,他怅然地想,自己与诸葛青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那人生性游戏红尘、纵情风月,失意低落之时,自有杜康解忧、红袖相伴;而王也又能做什么?他不过是横亘在他身前的一道铁壁铜墙,他能给他的,也只有那诛心戮魂的惊世一剑。

已经够了,王也在心里无声地摇头。他看着诸葛青俯身低笑,与身旁一位身着盛装、妩媚动人的成熟女子亲昵耳语,知道自己已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他毫无眷恋地将方才那点荒唐绮念抛在身后,轻纵落地之时,没注意在脚下瓦片上擦出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

 

深夜的江畔空寂无人,只有一条孤零零的小舟系在岸边,随着平稳的江波安静地漂摇。按照原本的计划,二人不日将改行水路,乘船沿江而下;而今时的王也神思不属,信步乱走,却误打误撞来到了他们事先预备好的泊舟之处。

王也仰躺在船舱之中,隔着一层薄薄的舱底感受身下水流宛转的起伏。澄明的月华自船篷的缝隙斑驳地漏进他眼中,像在许多个相同的时刻里铺洒开来的碎银般的剑光。他阖起眼帘,强迫自己放空思绪赶紧入睡,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快要陷入深眠,却感觉到船身微微一沉。

“大半夜的,你怎么睡在这儿。”

王也揉着眼睛坐起身来,惺忪的视野里诸葛青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他仍是傍晚离开时的那一袭白衣,心口处的衣襟上点了一粒鲜艳欲滴的朱砂,兴许是在刚刚那地不经意间沾上的;他垂落的衣带为江风拂起,风中携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混着浅淡的酒香在人鼻尖心头缭绕。

“亏你也能找到这儿来。”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口回了句算不上是答复的废话,静等着对方的伶牙俐齿再抛出他难以招架的问题。

可诸葛青却罕见地保持着缄默。他悄立船头,垂眸良久,这才低沉着声音说:“老王,你怎么看待命运这件事。”

这真是一个没头没脑又过分玄妙的问句。他们平时论剑,也比剑,却极少谈到彼此同样修习的另一片领域——除开天道不可妄言,也隐隐因着对二人而言都算不上顺遂的缘起,就此讳莫如深。他不知道诸葛青此时提起有何含意,只好用最中规中矩的方式回复,“运势可改,命理难违。”

“那么缘又为何物?”

王也的眉头皱了起来。“命运交错之处,即是缘分。”他说。

诸葛青却在此时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是善缘抑或是孽缘,又有谁能说得清楚……”他突然抬头向王也微笑,语气轻快地说,“老王,陪我喝酒。”

他这句话说得直白又确凿,好似不是在提出一个请求,而是在陈述一件注定会发生的事。而他接下来的动作……他从怀中取出、放在王也面前的,除了酒壶之外,却单单只有一枚酒杯。

这可不是让人陪着喝酒的架势。可王也根本无法拒绝,不光是为他的语气,也是为那抹笑容——为何一个刚从人间极乐之地出来的人,仍会露出如此寥落萧索的眼神?

答案已在他心中呼之欲出,可他却固执地放弃了思考,只是提起酒壶默默将面前那只酒杯斟满。一杯,两杯……其实也用不着第三杯。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喉管一路烧灼,把他的身体连着神智一同燃成一片混沌的漩涡。他就这么天旋地转地醉倒在船板上,第二天醒来时头痛欲裂,而诸葛青的身影早已不在。

 

诸葛青的离去,对王也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缘起缘灭,强留不得,这样的结果某种程度上说对双方都是种解脱。回忆起多日来的点滴,他的内心免不了有些空落落的;但无论人心如何浮沉,青山依然如故,绿水依旧东流,往者既不可追,寄情山水也算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王也靠在船头,打着哈欠眺望远山之外西沉的斜阳。江上的傍晚总是这样一幅永恒的图景,夕晖自天际洋洋洒落,覆上翠色的江面和黛色的群峰,像在天地之间绵延开去的一把赤色的火。再过半刻,这火也将无声无息地熄灭,逐渐被暗沉的夜色取代……

可黑暗并没有如期而至。妖异的、真实的火却突然凭空燃起,眨眼间便吞没对面的山林,沿着江岸划出一根灼目的亮线。在扭曲躁动的烈焰另一侧,赫然立着一个无比眼熟的人影。那人始终僵立不动,似是对逐渐收拢的火势毫无知觉;一道殷红从他的肩背突兀地洇开,迅速将他的衣袍涂成整片血色——

“呃!”王也差点从船板上弹了起来。他一睁眼,才发现自己已回到了现实中的普通夜晚,可那过于逼真的残像却顽固地滞留在视网膜中央,每眨眼一下才不情不愿地淡去一分,像是非要把梦境中铺天盖地的恐怖感刻进他心里似的。他下意识想捏个诀,手指将将曲起,便又反应过来,只好颓然放下。这都什么事儿啊,轻易不梦见他,一梦见就是这种吓人不轻的场面,怎么就不能念着人点好了?他唉声叹气地躺倒,翻来覆去半宿都没睡着,直到天边逐渐现出灰白才又困又饿地下了结论:还是找个渡口靠岸,到镇子上换换心情去。

 

人一旦走起背运来,即便是散心也能一秒变成糟心。明明只想安安静静喝口茶,旁边的八卦却肆无忌惮地往耳朵里钻,想不听都躲不过。

“哎你听说了么,那个新截教可真是越来越邪门了,就连武侯派的少主都入了教了!”

“那个诸葛青?不能吧,他这种世家子弟,是抽了什么风才要跟一帮神神秘秘的三教九流混在一起?”

“这还不好懂,有所图啊。传闻那教主马仙洪是个奇人,手中握有无上秘籍,可以让人一夕之间功力突飞猛进;他还放出话来,只要愿意为他效力,他可以将自己的秘传倾囊相授。这等天大好处,不管是真是假,有谁不想去试上一试?”说话之人兴头十足,献宝一般掏出块木制令牌给对面人看,“他们的排场还挺大,只有求得教内发出的特制信物才能入门,说是如此方显机缘诚意……”

“劳驾,这东西能不能让给我?”

聊得火热的两人冷不丁被插话,一愣之下齐齐抬头。拿着令牌的那位先反应过来,嬉皮笑脸地接茬:“怎么,这位道爷也对这种争强好胜的俗事感兴趣?不过这信物可不易得,我这块也是花了大几十两纹银才……”

他的话被“咣当”一声再次打断,眼前同时一花,手中之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人抽了去。等他定睛再看,面前的道人身影已然不见,桌子上只剩下一颗明晃晃的金锞子,如假包换地闪着他的眼。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他惊得直咋舌,“看着是个穷酸道士,怎么出手如此阔绰?”

王也步履匆匆地行出老远,刚听来的一席话仍在脑海中不住回旋。新截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似乎是张楚岚离京之前跟他提过一茬:罗天大醮之后,这个新兴不到半年的小教门不知为何一改往日低调,四方网罗奇技能人,似在背后筹划着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两厢一对比,这教派果真字里行间都透着不善;而教主马仙洪……人品手段姑且不论,做派委实狂气十足。老青怎么会跟这种地方扯上关系?不安的预感在心底愈发膨胀,他不愿去信,又不敢不信,思虑百转之下,还是停下脚步,照着马仙洪的名字算了一卦。

这一算可就不得了了。火,又是火,虚构的鸿蒙被一颗前所未见的硕大火球占得满满当当,幻出的热浪扑面袭来,几乎让人感受到真正的灼烫——

王也在被火舌舔上身体的前一刻猝然收回神识。他倒吸一口凉气,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这一卦的结果比差点要了他命的那次还要严重得多,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怎样的大乱。再一联想诸葛青浑身浴血、为烈火所困的那个不祥梦境,他的心头顿时狂跳不止:若是老青真在那里……不行,必须得去探个究竟。

但如何才能找到前去的方法?方才脑子一热强行顺来的东西此时成了唯一的线索,他翻来覆去地查看手中其貌不扬的小木块,除了正中“碧游”两个涂成绿色的阴刻小字之外,一时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这轻若无物的分量十分古怪,感觉竟像是空心的,不知内里有何玄机。他试着将令牌举起对着阳光,果然有极细的光芒循着肉眼不可见的缝隙投下,在地面上绘出一幅金线织就的地图。

 

从树顶枝叶间第一次望见目的地的时候,王也险些以为自己找错了路。跟他想象中戒备森严、煞气腾腾的景象不同,传说中的新截总坛看上去却像个沉睡于静夜中的平凡小山村,房屋之外不见人踪,只零星传出几声鸡鸣犬吠。似乎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地方……他心中犯起了难,正盘算着要不要等到天明再正式登门拜访,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飞虫振翅般的轻微嗡动。

一瞬之间变故陡生。似有无数机关迷阵在这微震之下同时苏醒,空气中充斥着吱吱轧轧的轴齿转动声和尖锐高亢的铁器撞击声,仿佛这方圆数里的空间都已化为一头机械异兽蠕动的胃袋。飞蝗石、铁蒺藜、透骨钉,各色暗器从四面八方角度刁钻地疾射而来,王也藏身树上难以腾挪闪避,剑也施展不开,只得脚下一踢,向着侧方的空地荡了出去——那里却是一片火光通明,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甫一落地,王也就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为首之人身材高大,双眼之下一边生着一颗黑痣,让他尚算正气的长相平白多出几分阴邪;他身边紧紧跟着几具外形诡异的机关人偶,随着他的动作十分凶险地前后摆动。他向着王也踏出一步,朗声说道:“王也道长,深更半夜光临我这碧游村,不知有何见教?”

这人想必就是教主马仙洪了。可他又从何处知晓我的名姓?王也心中一惊,暂且不去回答他的问话,目光在他身后的追随者之间逐个扫过。强敌环伺之下,他却不合时宜地感到一丝可笑:为了对付一个不速之客,这些护法居然大费周章地全体出动,也不知是他们太夸张还是自己面子大。可下一刻,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此时此地他最不想看到的那个人,就这么静悄悄地出现在他眼角的余光里。

“老青?”

诸葛青站在火把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面容掩藏在阴影之下,令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他颀长精悍的身躯,在王也唤他的那一刻,那具身体猛然绷直,好似潜于夜幕中的一只蛰伏的鹰隼。王也见他不作回应,心中更是焦急,也顾不上其他,直接大声询问:“老青,这帮人是否胁迫于你?”

“王道长,你可能是对我们有些误会。”被晾在一边的马仙洪轻飘飘地出言解释,“我这个人向来不爱强迫他人,所有加入新截的朋友都是出于自愿,绝非虚言。况且道长你看样子也与诸葛老弟熟识,凭他的本事,还有谁能限制他的来去?”

王也却只是看着诸葛青,声音中已带上质问般的严厉,“君子不立于危墙,老青,你为何偏要涉身这种是非之地?”

诸葛青终于动了。他从后方暗处缓步踱出,径直走到了马仙洪身侧。跃动的暖光照亮了他的脸庞,可那双素来含笑的眼睛此刻却凉薄地眯着,让他整个人冷冽得像块捂不化的冰。

“不错,我加入此处确是心甘情愿。”他漠然开口,“教主为人慷慨,已答应将他身负的机关术绝技传授于我。我能在这里获得真正的强大,你又能懂我什么。”

“你要弃剑?”王也难以置信地冲口而出。这让他如何能够相信,一个已将对剑的执着刻入骨髓的剑客,竟能如此轻率地放下自己的剑?他正欲追问,诸葛青却用一声冷嘲将他的话堵了回去,“我诸葛家本就有神机传世,即便改弦更张,也不容他人置喙。倒是你啊王道长,”他语带讥讽,“关心别人的前途之前最好先看清自己的处境。你被人围追堵截这么久,难道还没分清眼线有几拨?新截的人早就埋伏在你身边了,你又怎知我不是一开始就算好了要接近你,把你诓进这个圈套里?”说到最后,他的言辞已近绝情:“王也,要怪就怪你自己看错了人。”

“诸葛老弟,也不用把话说得那么绝。”马仙洪拍拍他的肩,自觉适时地接过了话头,“王道长,我们其实对你并无恶意。之前我就想派专人向你发出邀请,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如今你主动前来,也算是天赐良机。”他踌躇满志地转向王也,向他伸出手来,“王道长,只要加入我们,你也可以获得自己从未想象过的力量。若是不愿留下也没有关系,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道长能帮我达成。”他话锋一转,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同时向人群打了个手势,“道长身负的剑技世间难有匹敌,与我掌握的至高机关术应是同等级的绝艺。我等对此十分感兴趣,只要道长留下剑谱一份,便可自由离去,保证绝不阻拦。”

果不其然,无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最终目的不过一个贪字。王也虚握剑柄,语气淡然,“从来就没有什么剑谱,我本人就是剑谱。想要的话,尽管来取便是。”

“这就太可惜了……”马仙洪似是轻声喟叹,手势一扬,左右待命已久的护法们瞬间发动了攻击。一柄开山巨斧带着虎虎风声地率先劈到王也头顶,他闪身一个翻滚,巨斧便劈了个空,在地面上砍出一道凶狠的凿痕;他还未来得及起身,一条钢鞭又从左侧银蛇般卷上他的手臂,力道一收就想将他往战圈中心扯去。王也岂能遂他的愿,左臂太极劲起,借力一拖一弹,那软鞭便失了准头,晕乎乎地将他反向甩出了人堆;他如游鱼一般灵活地挣脱鞭尾的束缚,向着外侧幽深的树丛退去,却不料那里也早有人把守,地堂刀阵铺展开来,处处朝他腰腿猛攻,他也只得稳住身形以剑相格。脚下步伐略有放慢,后面的人便即赶上,围着他又是一番没完没了的缠斗……

火光和树影粘稠而混乱地揉成一片晃眼的杂色,像失了控的万华镜一般在王也身边疯狂回转。他已记不得是第几次被人阻住去路,也再辨不清来时的方向,全凭自身过人的直觉与追兵反复周旋。胶着的战况令他的头脑愈发冷静清醒,看来今天想要全身而退已是痴心妄想;可在喘息之际,他又忍不住冒出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来:老青人在哪儿……他愿不愿跟我一起逃?

不可能听见这个问题的人却用行动给了他回答。一道他绝不会错认的剑风从他身边堪堪擦过,矛头不是指向他,而是斩断了他身后人手中高举的火把。猛烈的火势立时冲天而起,迅速将整片山林化作活人无法插足的灼热炼狱。众人纷纷叫嚷躲避,王也退无可退,就这样被裹挟着逼到了一处寸草不生的断崖之上。

崖顶夜雾浓重,下方乌云如沸腾的泥浆般阴沉沉翻滚,好似要吞噬胆敢进犯其领地的一切。王也背对崖外,全神贯注地盯着逐渐逼近的新截教众,只待短兵相接之时殊死一战。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他瞄准对方守备相对薄弱之处正要抢攻,一声低喝却从人群后方兀然响起。

“你们都退下。”他明明白白地听见诸葛青冷澈的嗓音,“教主,此人一味负隅顽抗,若是不能生擒,也决计不可再留。念在曾有交情的份上,就让我与他单独对决,也好了却前尘。”

站在一旁的马仙洪微微首肯,密不透风的包围网便退到了百步开外,但仍是虎视眈眈地监视着圈内的动向。王也无法擅动,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诸葛青分开人群,拔剑出鞘,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停住。

两人仗剑而立,头顶是厉声长鸣的夜枭,远方是撕裂天幕的炽火。此情此景,几乎与他那个不愿再忆起的梦境完全重合;唯一不同的是,命悬一线的人不再是诸葛青,而是变成了他自己。他深深凝望着对面人熟悉的眉眼,却只能读出犹如空白面具一般的陌生神情,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酸楚:无论如何,他怎么可能做得到与这个人生死相搏?

“诸葛青,你到底求的是什么。”他声音低哑地问。我本就欠你良多,就算拿自己这条命去偿还也毫无怨怼,但你……你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诸葛青没有回答,疾风劲雨般攻了过来。王也战意已失,随手招架,几个回合之后便被逼到了悬崖边缘。诸葛青寻着间隙蹂身抢上,一肘顶中他胸口大穴,他只觉一阵气窒,脚下便已腾空。坠落前的最后一刻,他隐约听见风中传来一声轻叹:

“王也,你不该来。”

 

张楚岚抱着他那柄祖传老刀,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心情放松地坐在林边哼着不知名的俏皮小曲儿。他旁边蹲着的那人与他一样穿着土黄色的当差行头,发顶却很不着调地挽了个道髻,额角鬓边散出不少碎发来,随着他狼吞虎咽的动作来回晃荡。张楚岚见他一副仿佛跟馒头咸菜有深仇大恨的气势,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借着向他递水壶的由头开了腔,“道爷,就你现在这派头,混到我那帮兄弟里面去,管保没人能认得出来。”

“老张你小子,才多久不见怎么更贫了。”王也咕咚咕咚地把水灌了下去,擦完嘴之后对他掀掀眼皮,“我一人势单力薄难以行动,正好借你们这个机会混进碧游村,顺便给你们搭把手。”他伸掌在张楚岚背上一拍,“哎,先跟你说好啊,到时马仙洪那拨人你们负责摆平,诸葛青由我来管,可不许随便动他。”

“你怎么还要管他,他都对你这么狠了,难不成你还想被他再推下来一次?”张楚岚被他的手劲拍得一震,摸摸后背居然隐隐生疼,“也就是道爷你福泽深厚,那崖下山壁偏偏是个斜坡,坡上又偏偏长满软藤,最不偏不倚的是崖底还有条河,这才让你捡回一条命来。如此凑巧的事怎么可能次次赶上,真当自己是路边话本里跳崖注定不死的男主角啊?”

王也被他这么一大通抢白,却只是悠悠叹了口气,“他不会的。”见张楚岚挑眉看他,又有理有据地找补了一番,“之前他与我朝夕相对,有那么多机会能置我于死地,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而那一天……在那种情况下,他的剑里也根本没有一点杀意。我只是搞不懂……”他摇了摇头,“有些事情,我必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你自己都一身麻烦,还要赶着上去拼?”张楚岚对他这种深明大义的蛮不讲理十分没辙,只好换个角度继续提问。

“我知道。”王也轻声回答,“但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样一柄剑就此蒙尘。” 

“算了,反正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剑客。”张楚岚吐掉嘴里的草茎,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他状似不经意地回头,眼中映出不远处高挑秀丽的女子身形。那女子一头散乱黑发,手中握着一把薄得近乎透明的匕首,乌漆漆的眼珠定定地直视前方,让人猜不出她的所思所想。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又垂头捏了捏揣在衣袋里的一方绛色锦囊,低低补了一句,“尤其是那种会算的剑客。”

下一刻,烟火信号带着噼啪的炸响划过天际。他高声向那身影呼喊,

“宝儿姐,有活儿干了。”

 

——————

雅间内的其他年轻姑娘已被摒退,阁中只剩下诸葛青和那位稍微年长的美艳女子。女子一边为面前人斟酒,一边意有所指地问:“檐上那位莽撞的客人,可是你的相识?”

“一个普通朋友而已。”诸葛青答得泰然自若,可女子却似嗔怪般蹙起了眉,“一个普通朋友,居然能让你放着满室的春光好景不顾,任由自己心不在焉地一次次偷瞄窗沿?”

“没有没有,”诸葛青赶忙举手叫屈,“我对每一位女性可都是情真意切,又怎敢怠慢了各位美人。”

女子噗嗤一乐,“你又来撩闲。我看着你自小长大,还能不知道你什么样。”她仪态娴雅地从坐席上起身,盈盈步向一旁的镜台,再次回返之时,手中已多出一只镶珠嵌玉的华美木盒。她摩挲着盒顶精细的花纹,语调意味深长,

“阿青你这个人呀,向来从头到脚一身是情。真情实意之于你,就如同胭脂首饰之于我,哪怕再纷乱繁多,也能轻巧妥帖地纳入各色梳妆盒内,一桩一件,泾渭分明。”她向诸葛青身前靠了过来,指尖轻点他的额间,“你对佳人淑女的情,放在这个盒子里。”手掌移向他的肩头,“对父母兄弟的情,装在这个盒子里。”柔荑再向下,抚上他放在一边的风鸣剑鞘,“对宗派传承的情,盛在这个盒子里。”她青葱似的手指挪开,从那盒中挑了一点艳色的朱砂,又转回诸葛青身前,柔柔按上他衣间心口处,“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最珍而重之收着的这个盒子里藏的又是谁?”

诸葛青沉默半晌,挤出一个苦笑来。“好姊姊,都被你说光了,我还有什么可以辩白的。”

“你自己清楚就好,莫要当局者迷。”女子叹息一声,话音中已带上一股深沉的忧虑,“之前你托我办的事,我已经帮你打探清楚了,你当真要去?”

“我从他那里得不到答案。”诸葛青的回答干脆利落,“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再拖下去只会更糟,哪怕是龙潭虎穴,我也得闯上一闯。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不能再拖着他一起,他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女子再次叹息,“你们诸葛家习剑的男人,一代代的总是如此爱钻牛角尖。区区一个悟剑大关,值得你们为之舍命?”

诸葛青却只是一笑。“值得为之舍命的,可不止区区一个悟剑大关。”他敛容正坐,郑重托付:“我这一去势必引来诸多风波疑云,但相信父亲他……武侯派的家风,总归是最明事理的。倘若真有万一……幼弟小白和家中诸事,还请阿姊多多照应。”

“我劝不动你,你好自珍重,不必顾虑其他。”女子螓首轻摇,再不言语。诸葛青从袖中摸出一只绛色锦囊,慎重地交入对方手中,又从那只手上接过一块式样简单的木制令牌,扣在掌心攥得很紧。

——————

 

朦胧之中似有光斑在眼皮上突突跳动。诸葛青闷哼一声勉强睁眼,脑中昏昏沉沉,一时竟分不清现实与幻象。他挣扎着撑起身来,入眼只见斗室灰蒙蒙的墙壁;佩剑和书册零乱地散落在他手边,封面“神机百炼”四字在晦明不定的烛光里分外刺眼,晃得他胸腹之间烦恶难当。全身经络都如针扎火燎一般刺痛不止,他深呼吸了两下,一股铁腥味顿时从喉间涌了上来,惹起一阵呛咳——看来这一次失败后果颇为严重,周天中断、气脉逆行,就连脏腑都受了些暗伤。

这样徒劳无获的尝试,究竟还要再重复多少回……他多日闭关未果,早已心力交瘁,而这一次的凶猛反噬更是雪上加霜,堪堪令他与死神擦肩而过。意识恍惚之间,他机械地默念着脑海里仅剩的那几句心诀:穷极不败之境,立身至强之上……

可这算是哪门子的冲关心法?他的确如愿寻得了世间至强之剑术,又凭着不甚光彩的方式换来这至为高妙的机关术,但强行突破的结果却如何?参悟不成,反生魔障。他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几近怨愤的绝望之情:既是挑战无可战胜之物,又谈何立于不败之地,先辈留下的祖训怎会如此,这根本就不合道理……

气力从他的身体中一点一滴地流失,迟钝的头脑也已不听使唤,只是自顾自地回放着各种毫不相干的零碎记忆。落凤楼头那一番对话在耳边止不住地打转,他突然被一阵荒诞的滑稽感击中,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阿姊,其实你说的并不全对。那人其实也是这种不讲道理的风格,他根本没有乖乖被藏进盒中,而是强硬地打翻了所有的盒子,在每一处留下自己的影子,在脑中,在肩头,在剑上,在……在心里。

他不敢再闭上眼,只要眼帘一阖,肆虐的魔影就会从幽暗中汹涌而出,将他困在当中。他的心象空间里雷鸣风啸,无数机关图谱在其中翻飞劫掠,像一群惨碧色的凶暴怪鸟,将他的来处退路统统断绝。而在阵中央把守的,永远是同一个模糊的人影,使一柄黑色的剑;永远是同样的一招终结一切,他在那一剑面前仿佛手无寸铁。任何攻守都在那当胸而来的奇招之下溃不成军,他每一次的抵死相抗,最终不过是同一个下场——

一剑穿心。

随后他便会因真气逆冲的痛苦而醒来,在愈发明显的虚弱感中觉出自己的生机又被消减了一分。机会已经所剩无几,或许独独只剩一次,若是在这样的绝境里再陷落一次,便是彻底的万劫不复……

值此生死关头,他却又无端想起江畔扁舟里那欲说还休的无言话别。那夜月色如钩,清朗的穹宇拥住微澜的江面,王也琥珀般的眼瞳里落入揉碎的星河;他面对自己无理取闹的要求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思及此处,他蓦地感到一阵与伤势无关的钻心痛楚:这不是他的错,他一直都知道,他一直想救我。如果我就此剑折身殒,只盼他永远不要知晓才好……

诸葛青用尽剩余的力量,用颤抖的手指握住自己的佩剑。这是他最后的孤注一掷,无论成与不成,事情终将了结。他闭眼竭力平复思绪,让身心缓慢入定;外界的嘈杂纷扰逐渐离他远去,深藏在内的暗影又欲破壳而出,就在这如临深渊的当口,某种声音却不依不饶地挤了进来,令他霎时间心旌动摇——

那是一声清越而悠远的剑啸。那音色非金非铁,特异非常,凭他长年修习的耳力,哪怕再轻微一百倍,也绝不会作他人想。

这人怎么还是来了,到底是不是傻!

诸葛青近乎枯竭的心底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感情,气忿有之,无奈有之,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宽慰与欣喜。他辨不出此时随着啸声微颤的究竟是掌中的剑还是自己的手,但那本无温度的钢铁剑身竟似有了生命一般,从指端开始向他僵冷的躯体中注入丝丝暖意。两人对剑的片段从他的记忆深处接二连三地复苏,像一个个光辉而鲜活的梦境,将蠢蠢欲动的心魔暂时隔绝在外。他不禁怀念起那些被月光浸染的时刻,对方真挚而凝定的眼神,以及剑刃相交时的震动与触感……

他骤然察觉到一丝微妙的违和。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去描述,看似别无二致的一招,由王也使来便如磅礴的海潮,来势霸道雄浑,但始终保有一息退却的回浪;而在这寸步难行的幻境之中,那气劲则像锐利的冰凌般聚于一点,同样摧枯拉朽,却不留分毫余地。世上再不会有人比自己更加熟识这样的剑意,那不是王也,那应该是——

“是你。”

剑扣轻响,风鸣雪亮的锋刃倏然出鞘,在浓稠的黑暗中辟出一线明光。盘旋的书册如同被无形的火焰席卷,瞬间消隐无踪;缠绕在人影周围的迷雾杳杳散去,他终于看清,那柄幻出的长剑吞口处刻着两个清隽的小字——“风鸣”。

原来如此。越是矛盾无解的谜面,谜底往往越是简单。方向从最开始就错了,这根本就不是与另一人之间的胜负。世间争锋永无止境,不败之穷,终逢一败;至强之外,仍有恒强。先祖谏言中的真意,是教他在面对无法逾越的天堑之时回身审视真实的内心;而他所要做的并非击溃他人的幻影,而是看破这个为力量所惑、彷徨迷失乃至陷于癫狂的自己,再用心中之剑将其彻底封印。

诸葛青双手奉剑,体内气机平稳流转,终于完全沉入冥想。他的心境中迷障尽散,仅剩的那个镜像也已不足为惧。这将是最后一回,而他绝不会再输。毕竟,在这方寸暗室之外,还有一个人一直在等他。

 

王也此刻的处境却是不容乐观。进村之后他与张楚岚等人分头行动,本想独自从小道潜入教中寻人,不料在途中被大批机关截住,孤身一人陷入苦斗。机关人偶材质坚固、无知无觉,即便被蛮力破坏外壳,只要核心未损,仍能原样运作;更要命的是其结构不能以正常人体揣度,躯干四肢均能自如伸缩,关窍处还能发射毒针暗箭,攻击角度常常令人难以预测,要多难缠有多难缠。他剑中已然带上十成真力,每出一招便能击毁一只,然而那个缩在后面的操纵者召偶的速度却比他更快,数量越打越多,眼看着就要将他合围困住。

这样下去不行,会被活活拖死。算了,赌一把!

王也眼神一凛,手中玄剑嗡地一动,凝于其上的劲力暴涨而出,几乎要在空气中化为实体。这一式他自学成以来从未用于实战,此时情况紧急,也管不了许多,他扭身蹬上侧方张牙舞爪的木臂,借力向半空一跃,刚猛剑势遮天蔽日般向偶群中心劈斩而下——

石破天惊的巨响伴着极富穿透力的剑鸣同时震慑莽苍。冲击的风暴以剑落之处为轴,将周边数丈的傀儡吹得东倒西歪;而直面剑击的十尺之内,所有的机关都已碎成一摊不成形的残片,失去庇护的机关师惊吓过度,直接愣在原地。王也用剑柄将人当头放倒,那些仍在运转的木头疙瘩才终于失了魂魄,像是僵死一般再不动弹。

料理完这一片混乱,王也刚要起身,便被一阵目眩弄得脚步一跄。持剑的手臂因脱力而微微发颤,看来这一招消耗甚巨,得找个地方稍作调息……他脑中有些发晕,还没等想好去哪里暂避,斜后方突然飞出一点刺目的寒芒。他匆忙间只来得及一偏头,顿觉颈侧一凉,随即有热流从痛处滚滚涌出。

中招了。他一手按住伤口,一手举剑护身,只可惜这迟来的警觉已无力回天,方才的机关阵之外不知何时多出一圈黑袍怪客来,领队之人头戴面具,口中一声呼哨,包围圈便层层收紧,这次才是切切实实地让他脱身无门。

这碧游村怎么回事,每次针对自己都好大阵仗,简直就是不死不休……王也奋力反击,几番左冲右突,都被密集的远程攻势挡了回来。鲜血淋漓扑洒,染透了他半幅衣襟,他愈发感到手脚发软、身体发寒,而那队人马似乎认准了不让他近身的策略,只是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自己失血力竭。他心中虽无怯意,却早已叫苦不迭:搞不好今天真的要折在这里……

逐渐迷离的视野边缘,突地出现了一抹青色旋风。还没等王也卡壳的头脑作出反应,黑压压的围网外缘忽然一阵骚动;兔起鹘落之间有人惊呼倒地,那迅捷无伦的风便从短暂的裂隙中抢入,翩然落至他身前。

“孤胆英雄啊老王,”诸葛青还是那副眉眼弯弯的模样,嘴上不饶人地说着风凉话,“这都怎么搞的,伤得可真不轻。”

“老青……”王也一时间百感交集。仅仅是一刹的出手,他便敏锐地发觉,诸葛青的剑变得不一样了:那剑意清冽得像是山巅初融的新雪,一朝喷薄而出,便化作飞流直下的湍瀑;而曾如附骨之疽般侵蚀他的迷惘纠结,在这空明澄澈的境界中也已荡涤洗净。

他认识的那个诸葛青回来了。不,更准确地说,回到他身旁的,是一个他未曾认识的、脱胎换骨的诸葛青。

由衷的喜悦让王也登时精神一振。只是眼前难关未过,他向诸葛青靠了过去,想与他商量如何杀出重围;对方却用肩臂托住他的背脊,温存的鼻息拂在他颈边,贴着他的耳朵说:“撑着点,我有办法。”

“诸葛青,你果然还是不值得信任。今天我就趁此机会,将你二人一齐抹杀在这里。”那面具人终于冷冷开口,声音喑哑刺耳,带着股雌雄莫辨的怪异感。

“你们已经自顾不暇了,还是早点撤走回收筹码比较好。”诸葛青不屑地哼笑一声,“我知道你们暗地里的勾当。马仙洪也不过只是这教中最大的一具傀儡,真正的推手是你们‘曜星’。”他扬起手来,指间拈着一点晶莹,“想不想知道这里原本有什么?”

那是他惯常戴在脖子上的玉坠。除他自己之外,在场所有人恐怕都无法理解这个不知所云的问题,但王也却能明白:玉仍是那块玉,可镶在其外的那颗纤巧木扣却不见了。

“故弄玄虚,别想趁机拖延!”

诸葛青不去理会对面的挑衅,气定神闲地念道:“千机百变,其踪难见……”他微微昂首,眼中傲意灼灼生辉,“武侯神机的精妙之处,从来便非浪得虚名。”

“难道是……千机令?!”那面具后发出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你在耍什么花招!”

“你倒有些见识。那不妨再多说几句,千机令实为一对两枚,只要手持其一,另一方无论相隔多远,都能依着感应自行寻来。”玉坠在诸葛青手中一抛一接,全场目光都似拴在这起起落落的翠色之上,“其中一枚,我已事先交给前来对付你们的官府中人;至于我拿着的这枚……猜猜它带着你们‘修身炉’的机密去了哪里?”

“你!仙洪怎会……”

“马教主机关术的确高超,就是这心眼嘛,稍微实在了一点。”诸葛青笑得十分促狭,“新截百密一疏,入门之时遍查武器行李,却偏偏漏过了我这贴身配饰。”他戳罢敌人痛脚,转头向王也甩了个得意的眼神,“老王啊,你也算有幸见过此物真容。只不过下次遇上,它可就不长之前那样咯。”

若不是气氛太不合适,王也简直要拊掌大笑。这滑头狐狸,他还真的没骗自己;这么一想倒也顺理成章,谁又规定家传宝物一定是玉了?

“哼,巧舌如簧,谁知道你唱的是不是一出空城计。”面具人语气已充满怨毒,“兰溪诸葛氏行事一贯中立,现今也要与朝廷的狗腿一道与我们作对?”

“我对你们的目的没有兴趣,但也要看看你们动了什么人。”诸葛青悠然回答,“信不信我还在其次,你尽可以掂量一下时间,看是在此逞凶灭口比较重要,还是回去护住你们的炉子比较迫切。若你坚持要打,我也自然奉陪到底,只是丑话说在前面,”他以手按剑,脸上丝毫不惧,“今日但凡我二人中有一人走不下这山,武侯派必追杀你们至天涯海角。”

一句言毕,四下里陷入一片暗流涌动的死寂。过了半刻,领头的面具人终于一挥手,纷杂的脚步声随着散开的黑衣队伍逐渐远去。两人背心相抵,持剑又提防了许久,王也才压低声音问了句:“真撤了?”

“真撤了。”诸葛青似在凝神聆听,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现在来的这批……是老张的人,已经安全了。”

“呼……”王也心头一宽,强压着的眩晕乏力不由分说便重占上风。他倚着身后人的肩头,刚想把重量压上去休息一下,却不料那挺得笔直的身体这会儿却跟泄了劲似的往下软倒,相互都来不及搀扶,只好跌跌撞撞地拉扯着一齐瘫坐在了地上。

“……老青,你这又是怎么整的啊。”王也好容易才喘匀气息问道。

“我没力气,饿得要命。”诸葛青那一身的威压此刻也不知丢去了哪里,声音软绵绵的,堪称一句委屈,“我有好几天没吃上饭……”

“哦,那正好。”王也闻言一笑,还没等诸葛青想通什么正好以及他笑得怎么有点瘆人,就猛地被他揪住领子一拳擂在小腹上,“嗷!你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动手!”

“你还好意思说?”王也顺势把他掀翻在地,老拳毫不留情地朝他身上接连招呼,“一言不合就跑来这种鬼地方胡闹,还把我往悬崖底下推,有你这么好端端玩人的么!”

“那不是……不让你诈死一下怎么甩得脱追杀……嗷!”诸葛青万万没想到预定环节的互诉衷肠一秒换成了秋后算账,吃痛之下感觉内伤都要发作了,求生欲裹着怨气直往上冒,也拽着王也的衣服拼命扑腾起来——这家伙怎么还有这么大劲儿,真的是刚刚那个伤得半死不活的人么?!他力挣不脱,气急败坏地随口嚷道:“那种悬崖怎么可能难得倒你,那天你爬落凤楼的轻身功夫可是俊得很啊!”

话音刚落,王也的气焰立时消了一半,按着人的力道也随之放松,“你……你怎么这也知道……”他脸上心虚、尴尬和忸怩混作一处,神情变幻精彩绝伦,诸葛青看得有趣,心里那点愤怒的小火苗也差不多熄了,憋着笑起身将他推开:“行了行了,老王,你脖子上的伤又崩了。”

 

两人在地上滚了一遭,各自蹭了一身尘泥,诸葛青看了半天,才勉强找到一片尚算干净的衣摆,裁下来给王也包扎伤处。他手上动作并不轻柔,泄愤似的勒得王也嘶嘶呼痛,“哎你轻点儿!”

“没事儿,死不了。”诸葛青一脸无辜又无害,王也被他睚眦必报的使坏惹得对抗心再起,嘟嘟囔囔地旧事重提,“我看你就是不让我消停。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个悬崖,你怎么就能确定它摔不死人了。”

“我亲自下去试过,”诸葛青一句话把王也当场噎了回去,“原本打算将那里作为事成之后的备用逃生路线,没想到你竟搭上张楚岚一起来了,果然计划赶不上变化。”

“败给你了……”王也彻底服了,千般感想堵在嘴边,最后也只吐出一声无奈的长叹,“你可真是……”

“我不也一样败给你了么。”诸葛青系好布结,虚虚握拳捶了下他左胸跳动的位置,“我使尽浑身解数,竟不能让你疑我半分,你这颗心到底是怎么长的。”

他清澈的嗓音里满含笑意,连同那下轻击悄然撞破一片心湖。王也胸中漾起层层涟漪般的悸动,嘴上却犹自不肯放松,“我不是用心,我是用剑。”

“道长可别诓我,”诸葛青眉睫轻扬,“你的心和你的剑分明是一样的。”

这话说得倒是有点意思。王也捉住他的腕子把他拉了过来,“老青,你这一行到底得了什么?”

“你可以算啊。”啧,就知道他不会老实交代。

王也没再追问,只是就着这姿势停了一会儿。他们此时贴得很近,肩颈微触、呼吸相闻,肌肤交叠处的熨帖温度让人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劫后余生的慵倦与安宁。自萌发那刻起便被深埋的情愫在心中某个角落施施然破土,他的指掌向上挪移,轻轻拢住了另一只同样惯于握剑的手。那只手此时沾满尘土和血渍,再不复洁白干净;掌心和指腹遍布薄薄的剑茧,也和玉石的光滑触感大相径庭。可这确是真实而温暖的肢体,他满怀感动地想着,这属于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诸葛青。他抬头去望对方的面容,却发现那双眼睛也在毫不避忌地注视着自己,瞳孔亮得惊人,仿佛天色欲晓时的启明;那眸光里翻涌的东西与他心底的如出一辙,像是在等待一句早有约定的话语,又像要给出一个酝酿已久的回应。

王也于是低低地笑出声来,指间收紧,握住了那只有些硌人的手。

“哪儿能算啊,”他说,“老青,我早就算不了你了啊。”

诸葛青则是翻过掌来与他五指相扣,力度坚定得像在执起一柄剑,又温柔得像是捧着一颗心。

“巧得很,”他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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